文|梁績科
老宅是我生命的源頭，人生的起點，庭院是我成長的搖籃。
老宅有南北兩棟房子，青石為基，青磚抱戶，小瓦叩頂。房內(nèi)梁、柁、檁、椽樣樣俱全，粗細(xì)相同，顏色統(tǒng)一，格柵窗牖，附帶雨搭，黑漆木門，門檻厚重，清一色的東北老紅松料。北棟房子為1912年所建，南棟稍早一些，從來沒有翻修過。除兩棟房子之間的院子較小外，南院、北院都很闊大，房本上登記的面積是九分多地。
院子里綠樹成蔭，花草盈庭。高樹中香椿最多，小院有兩棵，北院靠西墻有一排，皆有碗口粗細(xì)。以前，香椿可是當(dāng)家的好東西。除了開春發(fā)芽時，爬上墻頭掰下來一些，用面和了，放在鍋里煎些香椿餅嘗嘗鮮外，大都是在其將老非老時，掰下來，用粗鹽揉搓變色，放在壇子里密封發(fā)酵，待吃面條、喝面片湯時，將其取出剁成碎末佐餐，那可是絕配。
數(shù)量居第二位的是石榴，三個院落均有種植。南院廂房旁有棵甜石榴，樹冠頗大，遮蔽了廂房和正房的窗戶。與之對應(yīng)，在豬圈旁則高聳著另一棵石榴樹，樹冠雖不大，難得的那是一棵酸石榴。五月淺夏，石榴花悄然登場，宛如精致的紅燈籠，掛滿枝頭。仲秋時節(jié)，石榴開始露出紅顏，開口笑了。透過薄薄的榴膜，排排緋紅的石榴子晶瑩剔透，輕撥幾粒，放入口中，香甜可口。
更值得一書的是北院那棵梧桐樹，樹干粗大筆直，一個成人也摟抱不過來。樹冠蓊郁茂盛，遮蔽了大半個院子。上學(xué)放學(xué)的路上，或是在山上拾草剜菜，回望村莊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就可看到這棵高大的梧桐樹。梧桐樹不僅是家的坐標(biāo)，還是麻雀的天堂。庭院中還植有桃樹、蘋果樹、櫻桃樹、丁香樹等。有一年，父親還在桃樹間栽種了草莓，在地面上蔓生。樹隙間，還栽種了月季、百合、芍藥、繡球等花卉。春夏秋三季，可謂花有時，果有令，小小庭院，一派生機盎然。
小時候的庭院時光無疑是快樂的。在這里，見過螞蟻打群架后積尸遍野的慘烈，探究過水缸穿裙的原因，也用手指探摸過房檐底下水窩的深度，感受到了水滴石穿的力量，還刮過大雨過后桃樹流淌的樹膠，搶食過陣風(fēng)過后落地的櫻桃。
庭院中也留下了一些糗事和趣事。
夏日的一個上午，我們兄弟與伙伴們在北院中玩耍，玩著玩著就鉆進了臨街的廈子，廈子里有一領(lǐng)廢舊的炕席，卷成筒狀，隨意地丟棄在柴草堆上。不知是誰冒出了一句：“在這里睡一覺，也挺美的啊。”隨后我們就上了街，臨近午飯時才回家。剛進家門，祖母劈頭就問：“老四哪里去了，快快去找找！”趕緊找了一個遍，也不見四弟的影子。待我悻悻地返回家，卻見到四弟睡眼惺忪地站在祖母身旁。原來，四弟果真鉆進炕席筒美美地睡了一大覺，睡醒了才鉆出來，讓大人虛驚一場。
老宅庭院也記錄了父母親的辛勞。北院的房檐下，自我記事起，就擺放著一排醬菜缸和壇子。每年小雪過后，蘿卜白菜等分到家里，母親就會把蘿卜、芥菜疙瘩洗干凈，一分為二切開，外加一些白菜幫、白菜根，用粗鹽和醬油腌制起來，那是全家飯桌上不可或缺的佐餐菜肴，可一直吃到來年的伏天。
冬雪消融，田野里的小草剛露出頭，庭院中的樹隙間、花叢上，便晾滿了母親備好的衣料，窗臺上擺滿了已縫制好的鞋幫、納好的鞋底，那是母親為全家七口人過年時要穿的棉鞋衣物做的準(zhǔn)備。大年初一，當(dāng)我們哥四個排著隊到街坊鄰居家拜年，人家看我們身穿清一色新的棉衣棉褲，腳踏白底黑幫條絨面料的棉布鞋時，無不由衷地稱贊：“你媽媽的手真巧！”
不知不覺間，小院的面貌變了。從小就走慣的青石板路以及路兩旁的櫻桃樹、蘋果樹、棗樹等消失不見了，那棵每到春天就芳香濃郁溢滿庭院的丁香樹被保留了下來。
隨著年齡增長，我們兄弟幾個陸續(xù)成婚，侄子、侄女、女兒相繼來到人間，小小的庭院也逐漸熱鬧起來。
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，我時常回家?guī)透改甘帐扒f稼，水泥場上曬滿了麥粒、玉米、花生等。伏季農(nóng)閑，水泥場又成了母親看孩子、縫制被褥的最佳處所。帶領(lǐng)著孫男娣女，端午節(jié)包粽子，七月七磕巧果、八月十五供奉月亮婆婆，還有到山上擼槐花，三伏天里粘知了，這一幕幕情景，年年都在庭院中上演。
周末，我總是先到市場轉(zhuǎn)一圈，什么時令的水果、新鮮的蔬菜、母親愛吃的年糕等等，都要買一點兒，第一選擇還是買魚。每逢推開家門，看到最多的場景是，母親在水泥場上鋪一領(lǐng)炕席，女兒、侄女在上面玩耍，母親則坐在一旁，戴著老花鏡，或做著針線活，或做著其他營生，眼睛會不時地往兩個孫女身上瞟上幾眼。父親則一如既往地伏在炕沿上，不是看書，就是寫字。
見我買了魚，父親便放下書本，習(xí)慣性地走到屋檐下，取出那只洗魚專用的瓦盆來，放到那棵有幾十年樹齡的丁香樹下，然后提來水開始洗魚。父親洗魚總是慢慢騰騰的，首先用剪刀將魚鱗一條一條地刮干凈，剪掉魚鰭，然后開膛破肚，去鰓，再用手指將魚的內(nèi)臟去除干凈……每當(dāng)父親洗魚時，我搬個小板凳坐在父親的對面，間或幫父親舀舀清水、倒掉臟水，而此時，我們也拉開了話匣。父親最愛問的一句話就是：“城里最近都有什么新聞？”而我最關(guān)心的是：“家里最近都發(fā)生了什么事？你們二老的身體如何?”
四弟結(jié)婚前，頗重風(fēng)水的父親在北院貼著東墻砌起了三間廂房，院子的面貌又為之一變。西墻邊引種了兩棵紫藤，北墻下移栽了一排毛竹，更奇怪的是，街門旁自己發(fā)出了一棵凌霄。
父親一生博聞強記，手不釋卷，頗有一些書法功底，尤擅小楷，又通一些堪輿學(xué)知識，對文物鑒賞也有一定的研究。閑暇時分，父親不是在家看書，就是在練習(xí)書法，蘇軾的前后《赤壁賦》、諸葛亮的《出師表》、朱柏廬的《治家格言》等，都是其拿得出手饋贈親友的作品。自工作以后，一直到父親去世前夕，《考古與文物》《中原文物》《鑒定與鑒賞》《收藏》等刊物我?guī)缀跄昴甓加啠苣Щ丶遥瑸楦赣H提供一周的精神食糧。
家中訪客不斷。有家中添丁的，請父親算一下生辰八字，起一個吉利名字的；還有闖關(guān)東的后輩人，歸鄉(xiāng)尋祖找輩分的；還有修房蓋屋，來請父親幫忙開門的等等。偶爾，父親也出外訪友，多是一些書法繪畫愛好者。董其昌的書法、沈化龍的竹子，都是他們百談不厭的話題。坐在父親身側(cè)，看他們小心啜茶，小口抿酒，談興正濃時眉開眼笑的得意模樣，劉禹錫的那句“談笑有鴻儒，往來無白丁”便在心中悠然而起。
歲月逐漸壓彎了父母的腰脊，蹣跚了他們的腳步。田里的農(nóng)活再也干不動了，于是蒔花弄草成了母親生活的主題，讀書寫字是父親每天的主旋律，街門口的水泥臺則成了父母與街坊鄰居談天說地的場所。
雖經(jīng)多次勸說，年邁的父母總也不肯跟隨我們進城生活。沒有辦法，弟兄們經(jīng)過協(xié)商，決定在老宅安裝土暖氣，裝上空調(diào)，在院中砌上帶車庫的三間平房，安上太陽能。至此，老宅庭院才定格為今天的模樣。
世間只有輪回的四季，沒有輪回的人生。或許有一天，老宅的煙囪再也不能把炊煙舉過樹梢，它的門窗也留不住半句爭吵或歡笑。但每年春天，庭院里總會鉆出幾莖倔強的新草，在風(fēng)里拼命招手，向著街門老巷，向著那個不肯回頭的背影。
（作者為中國散文學(xué)會會員，山東省寫作學(xué)會散文寫作與評論委員會委員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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